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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章 托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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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的頭發散開來,如黑色瀑布一般,尤為壯觀,她從中段擷起,握在手中,那發絲又黑又亮,發質粗而硬,梳起來不易打結。

“你的脾氣一定很倔,是那種不達目的便不罷休的人。” 她用梨木梳輕柔地梳理,說。

他淡淡地笑,對於她的判斷不予置評,道:“你也是倔脾氣,天天跟我鬧。”

洛英“嗯“一聲,表示同意,說:“我雖倔,必倔不過你。比起你的頭發,我的發絲象沒芯似的。”

正好耳邊有一縷碎發溜出發髻,她低下身去,讓他比較。

他拂了拂她的發絲,的確柔似軟緞,想起她以前烏雲般的青絲長過腰際,不由得悵然。

“這麽好的頭發,怎麽絞了去?”

“並不是我自己要絞!” 想起以前,洛英抿了抿嘴,生澀地回答,繼續梳著,手上動作減緩下來,似乎沈浸在了回憶裏面,這些話她從沒有對別人說過,但他不是別人,她思忖了片刻,淡然說:“幾年前,我遇了車禍。車禍知道嗎?就是兩輛車撞到了一起,那車的速度,比昨天的赤馬快上十倍。當時孩子也在車裏,我想著,我死不足惜,孩子一定要保住。孩子大了,我包不住他全身,只能用我的身子死死地蓋住他的頭,還好,所有的玻璃碎片和撞擊都在我身上,孩子沒事!“

他臉色驟變,去抓住她的手。

“我幫你梳頭。” 她拂開他,恢覆了梳理的節奏。

這就是她之前所說的變故!兩匹飛奔的馬相撞,騎士必然斷骨,十倍以上的速度,想來非死就是大傷,她的變故,竟如此嚴重!偏她又輕描淡寫地虛化,他心大痛,沈著臉,想要說些什麽,卻說不出來。

“孩子一點事都沒有,你放心。”

“ 你呢!” 他淒惶地問,心知大概由此失去了記憶。

當時斷了幾根肋骨,頭上的口子縫起來似一條巨大的蜈蚣,無依無靠地躺在病床上,那大男孩,天天來看她,天天喚她媽媽,她就是不認得。

好在,這些都過去了!

“我不是好好地在這兒嗎?”她用梳子點點自己的腦袋:“這裏出了點問題。什麽都記不起來了。” 說著笑一聲,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:“我的頭發,為了治病,連根剃凈,跟個尼姑似的。“

話畢,把一把梳子從上到下一順到底,好似順遂地完成了一件事那樣,點頭滿意道:“好了,可以編辮子了。”

“住了!” 他撣開她的手,不能讓她梳下去,嘴角下勾,眼裏又是哀傷又是無奈又是惱怒,道:“過來,到我身前來!”

她很聽話,擱下梳子,到他身前,他伸出手,把她雙手放在手心,一下又一下不住地揉捏,半晌也吐不出個字來。

有些事情,一個人承擔的時候,咬咬牙就挺過來了。可是有了憐惜的人,便不由自主地要軟弱。洛英見他這樣,鼻子發酸,忙開解道:“我頭發長得快,現在已過肩了,也過的去了。要不是在這兒,光頭算是時髦發型!” 見他還是郁郁,笑道:“我都想開了,這也沒什麽,人生誰沒點意外呢,像你說的,因緣際會罷了!”

不同的選擇,產生不同的因緣際會,原以為放她走,就此太平無事,沒想到,命運的磨難不拘何處不拘何時誰都不會放過。這樣的事情,斷不能再發生了! 他心有餘戚,挽過她的身子,抱她坐在膝上,溫言道:“頭發沒了,可以再長,記不住了,也不打緊。所謂意外,十之一是天意,十之九是人禍,能避過就避過。以後的事,切不可一人承擔。”

“我沒有一人承擔,還有闞聞呢。” 她說,怕他不耐,連忙去摟他的脖子,安撫道:“他是我和孩子的恩人,你若對我有點情,你得感謝他,在我車禍發生後的一年內,全靠他照顧我們娘兒倆,我們才沒受苦。”

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說與他聽,目的就在此。但這一番傷心動肺,皇帝怎舍得駁她,原也是有心理準備的,陪著她一步一步地繞,反正再也不能讓她離開。晨光透過小軒窗,給她精工細雕瓷一般小臉打上溫柔的光環,他用手指輕觸她的頰,道:“他若是無私地照顧你倆,我倒是得謝他。可你都到了要嫁給他的地步,就是另一說。”

“是人都有私心!”洛英說:“ 但就算有私心,他十多年來,對我從沒越禮一步,對孩子,視如己出,你說說,換作你,做得到嗎?”

他不言語,神色上沒什麽變化,好像不怎麽往心裏去。她察言觀色一字一斟地說:“你這樣精明的人,大概覺得他天性純良地有點傻。莫說你,比對著他,我也是壞人。車禍前,我對他冷若冰霜,車禍後,我沒有依靠,需要他照顧我母子二人。但哪怕他碰到我的手,都厭煩的什麽似的。拉著他陪我一起來到這兒後,為了鼓勵他,才承諾說回去嫁給他。可現在,他下落不明,我卻憑著托你找他的機會,與你打情罵俏不說,還…”

說到此,羞愧地無地自容,離了他的肩,捂住自己的臉,道:“ 我是壞女人,忘恩負義,蛇蠍心腸,我比潘金蓮還不如…”

她這番自責的話,康熙辯的清明,縱然有八分的真意,起碼有兩分是編排著順著他的意思說的。其一證明她對闞聞沒有感情,不過是感恩;其二大意是他倆在一起大大的不妥;在這兩層的基礎上,其三是讓他自覺虧欠闞聞,不拘如何,視找闞聞為己任。他嗤笑,若不是她要走,也犯不上說這些。可只要她不走,這些都用不上說。

“你的那些比方啊,真是莫名其妙!上次是柳下惠,這次是潘金蓮。”他似笑非笑地化解。

“你是潘金蓮,那我就成了西門慶,他是武大郎嗎?明明是我們在先,他在後!” 他撥開她的手指,看進她的眼裏,耐著性子:“ 我的看法,我們是夫妻,既然重逢,他和你的婚約自然作廢,你也用不著內疚。而且,即是人/妻,厭煩他是對的,何來忘恩負義之說?”

說什麽都很能把人繞進去,洛英楞了一會子,捋了捋思路,道:“誰跟你是夫妻?我跟你以前那是另外一回事。”

看來真記起不少,他擺手道:“好,我們的事以後再說。”又狡黠笑:“再怎麽說,夫妻之實是逃不了的。”

她還在思量,他接著說:“ 既說闞聞,就說闞聞。我謝他照顧我妻兒,感恩戴德。你知道我正在找他,今天聽你一席話,更要舉全國之力去找,盡量確保他毫發無傷。找著了還要贈他金帛美女,彌補他這麽多年的損失!他要回去,就讓他回去,他要留在我朝,也盡可以衣食無憂地留下。”

見她半信半疑,便又說:“ 妻子欠的情,由丈夫承擔!你放寬心,我們之前的約定是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定的。今天即已說開了,尋找闞聞的事,就由我一力承擔,不需你用任何條件換取,半年之後,他必在闞宅出現。”

這番話光明磊落有擔當,洛英心裏一塊巨石恍恍惚惚地落了地。如他所言,倒是清楚明白,只不過,他的意思,金帛美女到手,闞聞就可以回去了,但闞聞怎會甘心。而她,十多年的人情如山似海,潦草打發人家,怎能安心度日?

她一時想不轉來,他不驚訝也不在意,拿起她葇荑般的手放在心口,循循誘導:“你即無意於他,須速速斬斷糾葛。這樣吞吐,與你何益,與他又有何益?” 又以竹節般的手指去撩開她散落眼前的碎發,痛惜的說:“你說為了鼓勵他,才自許與他。你怎麽這樣傻?把自己當成了什麽?以後再不可這樣自輕自賤了!”

他說她戳他心窩,他的話才真正地打動人心。她雖知道他白說成黑黑說成白不費吹灰之力,還是不禁百轉柔腸,好久,才定神說道:“闞聞的事,就托付給你了,這樣,我就…”她猶豫了一下:“ 再也不問了!“

他箍過手臂把她緊緊摟抱,沈默了一會兒說:“這些外人的事,都交與我打理;你只需舒眉展顏,陪在我的身旁。”

如何能舒眉展顏?就算他料理了闞聞的事,艾燁總不是外人,他和她在西北發生的往事,她騎馬時全都記起來了,那些悲愁,也不是外人的事。她心中糾結,抑制不住,又滴淚下來。

他拉過她,替她拭淚,輕聲責備:“怎麽又是淚?”

淚花中,看得見他微蹙的眉,關懷的眼,她覺得無法面對,坐低身子,靠在他胸前,長長嘆氣,自己知道,她的淚,一生只為一人流,哪一天枯竭成血,也流之不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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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房到甬道之間,皇帝來回踱步許久,面色陰晴變幻不定,她什麽都盤算好了,記憶回來了,闞聞拜托給他了,她以為又可以逃之夭夭。闞聞,孩子,老四,這些人她都要周全,就沒有想過他的感受。

顧順函垂著手,見康熙終於站定了,低頭覷眼道:“萬歲爺,還有什麽旨意示下?”

通長落地玻璃窗外,層嵐疊嶂,雲霧繚繞,皇帝負手而立,陰沈著臉,吩咐道:“ 你只當什麽都不知道,那邊成了一片灰燼,阿勒善已派了幾倍的兵力守候,不會有事。”

顧順函諾諾稱是。

皇帝細想了一下,決定一鼓作氣,今晚定局,道:“那個孫掌櫃,是時候用上一用了!”

“是了,奴才這就派人快馬傳信布置起來。”

皇帝惻然,面露悲憫之色,這的確是迫不得已的下下之策,奈何她總是一意孤行,不得不逼使他幫她做決定。

“一定要註意分寸,別…別…太唐突了。”

顧順函跪在地上,道:“奴才以性命擔保。”

再沒吩咐,顧順函看一眼時鐘,心急火燎地要去辦事,站起身,準備告退。

皇帝說“慢!” 顧順函收住腳步,只見他神色黯然,良久才又交待一遍:“ 今晚她不免要難過一場,你使人報信與朕後,切不可離她半步,留她一人悲傷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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